廖冰兄 皂白青红神犀妖镜 嬉笑怒骂苦口婆心

南方日报
廖冰兄(1915-2006),原名廖东生,出生于广东广州,17岁起发表漫画作品,其作品扎根民间,内容严肃,风格辛辣朴实,以深入浅出的笔触揭露黑暗,在嬉笑怒骂间针砭时弊。观其一生创作数千幅革命与时事漫画,其中既有“为被害的善良而悲”的济世精神,更蕴含一种“为害人的邪恶而愤”的战斗意识。
作为中国漫画的发源地之一,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广东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从以时事漫画为公共舆论刀锋的谢瓒泰,到用漫画为革命与新思想劈开道路的潘达微,再到“以画笔为扫帚,以清扫人间的垃圾为职务”的廖冰兄,期间的一脉相承难以尽述。但廖冰兄之独特,并不仅仅在于他的画作,更在于他那传奇跌宕的人生。从廖冰兄身上,我们能看到一个艺术家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社会良知,也能从他和他的漫画中去找寻中国历史苦难进程,重新审视特定历史时期的心灵图像。
幼年失怙志不穷
1915年10月21日,广州观音山(即越秀山)脚下小北附近的莲塘路大石西街四号。紧张了一天的廖明刚终于听到了屋里那声嘹亮的啼哭,妻子岑月清给他生下了一个眼睛大大的儿子。并没有想太久,廖明刚就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廖东生,广东出生的意思。
作为桂系军阀在广州部队的一个事务长,廖明刚并没有多少钱。甚至连广州这套房子都是租来的,当时的小北一带,也是广州中下层平民的聚居地。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三年,岑月清又给他生了个女儿,取名廖冰。
但是,就在女儿出生后不久,廖明刚却被军队开除了:廖明刚的母亲不喜欢儿媳妇,让廖明刚休妻,他不肯,于是母亲去军队告他“忤逆”。跑去汕头做小生意的廖明刚,因为一次更加莫名其妙的赌摊抢劫,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枪毙了。
廖明刚被枪决那年,儿子廖东生4岁。在那之后,岑月清不堪债务压力,一度精神失常,病愈后改嫁。然后,廖东生和廖冰就成了“拖油瓶”,只能由外婆抚养长大。最惨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只能住在关帝庙里。而他的母亲,改嫁之后同样备受欺凌,一度甚至因为生活窘迫,要将廖冰抵给富户当婢女。
这些经历,对于廖东生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在后来的回忆中,他曾经这样写道:“我因此在家里、在社会上都无处容身,使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损伤,也使我从小就对封建主义十分痛恨。”“在我还不懂得‘封建’二字怎么写的时候,我就痛恨封建,反封建。因为母亲受欺凌,我在童年对‘男人’有一种莫名的痛恨,根深蒂固。”
尽管因为生活的窘迫,童年的廖东生不得不做小贩、纺纱,织麻鞋,从事各种可以糊口的活计,但他依然进了学堂。先是5岁时在舅舅的私塾里开了蒙,之后一直到9岁才进小学。从第十七小学毕业后,由于家穷,他报考了免交学费的广州市立师范学校。从5岁到9岁,几年之间,已经足够让他见识到社会底层的人情冷暖。在后来对家人的回忆中,他说:“有人难以理解杜甫诗句中‘稚子敲针作钓钩’的情景,觉得如此穷苦,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其实穷苦人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愁眉苦脸的,我自己就曾经是个这样的稚子。”
在广州市立师范学校,廖冰兄开始接受比较正规的美术教育,奠定了其日后漫画成就的基础,此外,他还认识了自己的妻子罗凤珍。他的老师中,更是有留日归来的广东现代美术教育的启蒙者和开创者胡根天。在晚年的回忆中,他曾经这样评价自己的这位老师:“如果当时的老师不是这位‘无法而治’的胡根天,我决不可能有一些在某些人眼里视为狂妄的行为,甚至不可能到今天还拿着画笔。”
当然,廖东生开始学画并不仅仅是因为胡根天。他从小就喜欢画画。刚刚读书时,因为穷得没有一张纸,廖东生就在《大学》书页甚宽的天头上,画下了他的“处女作”——但是这画并不吉利,画面上一个人死了,几个人围着哭他。或许是他生活中见闻的悲惨事太多了,东生画画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好玩,而是要倾诉、发泄他的愤懑。
由于买不起颜料、甚至连价廉的纸张也买不起,东生只好用竹棍、瓦片在地上画画,所以,后来就有人开玩笑说,他的美术是在“街砖大学”毕业的。东生找到一条取得纸张的途径——为本街一间纸店扎灯笼,老板则以纸代钱,当作人工报酬。除此之外,他还想去广州市美术学校“偷师”。根据他晚年的回忆,当时的想法有很多:“听说他们要雇请小孩当模特儿,每小时给一毛钱。我既想学画又希望能被雇为模特赚点钱,就常常到那里去看。他们终究没有雇我做模特,但我已经从中‘偷’到一些绘画技术了。”
一朝成名动全城
广东不仅是中国现代革命的发源地,同时也是中国近代漫画的发源地。
1898年7月,刊于香港反清革命杂志《辅仁文社社刊》上的《时局全图》被公认为“中国第一幅时事政治漫画”。画面以中国地图为背景,大熊占据东三省;一条狗占据长江流域;大癞蛤蟆占据广东、广西、云南等地……是的,就是历史课本里那一幅描述列强瓜分中国的漫画。该漫画作者叫谢缵泰(1872-1938),广东开平人,为孙中山兴中会第三号人物。
谢缵泰之后则是潘达微(1881-1929年,广州人)。在1905年受孙中山先生委托,邀集著名画家高剑父、何剑士、郑倡泉(郑苌)等筹款开办《拒约画报》(后改名《时事画报》),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提出“艺术要为政治服务”的口号和“以革命思想入画”的方针。然而,这股漫画热潮却由于袁世凯称帝而受到封杀。潘达微逃亡上海,何剑士、郑苌避往香港。直到30年代初陈济棠主政南粤,广东的漫画界才得以重新活跃起来。李凡夫、黄凤洲、黄伟强、林檎、郑家镇、叶因泉等漫画家,纷纷在本地报纸的副刊发表漫画,成为除上海外,国内另一个漫画中心。
廖东生的“崭露头角”就是在这个漫画复兴的年代。1932年,年仅17岁的廖东生开始在《市民日报》上发表作品了。漫画处女作是《狼子野心图》,将日寇画成张开血盆大口意图吞噬中国的豺狼,代表广大要求抗日的群众喷发出心中怒火。
而“廖冰兄”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则是在1933年。关于他这个名字的由来已经流传甚广:当时,廖东生在广州的《诚报》写了一篇文章,想署个笔名,开头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写“廖冰”。但又想了一下,觉得有点欠妥,“我是廖冰之兄啊!”于是就在“冰”字后面加上一个“兄”字。从此,廖冰兄这个名字就一直沿用到他生命的终点。
从1932年到抗战之前,是廖冰兄漫画的起步时期。20岁出头的廖冰兄创作欲望强烈,不断在广州、上海、香港等地的报纸发表漫画。以天真、雅稚的线条以及源自民间艺术的风格、造型来表现对生活的感悟,对人生真谛的洞察,具有极强的批判性。这种思想与视觉的直接冲击效果,被方唐评说为“在国内无出其右”的爆炸力。这批漫画被当时的漫画前辈称为“人生哲理漫画”。当时《七十二行商报》竟介绍他为“广州、上海、香港的大画家”,20岁的廖冰兄,,以一个“狂妄”才子的身份跻身中国漫画界,并被时任《时代漫画》主编的鲁少飞称为“华南重镇”。
1937年抗战开始,廖冰兄毅然辞掉在香港的高收入的美术编辑职务回到内地。一口气画了200多幅“中国必胜,日本必败”的漫画,并在1938年2月时,在广州长堤举行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漫画展。当时的廖冰兄心里没底,于是便给当时在广州的黄苗子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看看。2月22日晚上,黄苗子带着夏衍和郁风来了,这三个人也成了廖冰兄平生第一个漫画展的第一批热心观众。
随后,热情高涨的廖冰兄奔赴武汉,加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三厅漫画宣传队。廖冰兄参照《论持久战》的精神,创作一套教科书式的《抗战必胜连环图》,从政治、军事、经济、资源、国际关系等多个方面进行比较。每幅画都用韵文精选说明,具有极强的记忆性和说理性,这也是他漫画的一个高峰时期。而在那之后,廖冰兄辗转皖、赣、浙等地进行抗战文艺宣传,每次都少不了这套经久耐用的《抗战必胜连环图》。《抗战必胜连环图》开创了一种新的漫画形式——教科书漫画,这是冰兄在救亡时期的创造发明。几十年后,人们才见到同类的、蔡志忠的《漫画老子》,而廖冰兄正是这类图说思想漫画作品的一位创始人。
聊将秃笔伸积愤
如果仅仅是宣传抗战,廖冰兄的漫画并不会达到被后人如此称许的地步。根据著名美术家黄蒙田的说法,“冰兄的创作走着另外一条路子”。不同于其他漫画家鼓动式的漫画创作,廖冰兄“要求大众化,形象设计和形式创造是从民族、民间去吸取养料以适应一般观众,特别是不习惯西方漫画的中国观众”。正是廖冰兄漫画中的这种通俗直白的“野性”,使得他民族情结中夹带的浓厚的民间倾向得以显现,使得其漫画作品在视觉效果上呈现出巨大的爆炸力。
抗战后期,廖冰兄来到重庆,并与早年在广州市立师范时认识的同学罗凤珍结婚。大女儿陵依出生之后,虽然生活依然困窘而忙碌,但廖冰兄却开始了自己漫画生涯的第二个高峰。从1945年9月开始,冰兄几乎是一口气画了半年,总共创作70多幅画,这就是轰动全国的《猫国春秋》系列。
这一系列最早的灵感来源,是在1945年3月由叶浅予发起组织,联同张光宇、廖冰兄、特伟、丁聪、张文元、余所亚、沈同衡等总共8位漫画家的“八人漫画联展”。当时廖冰兄敏锐地觉察到,日本投降不久,重庆谈判正在进行,而国民党一时未做好内战准备,他们要暂时用“民主”的外衣来掩盖白色恐怖。集结出击,用重磅漫画来揭露蒋家王朝,正当其时。
《猫国春秋》的创作环境并不好。当时廖冰兄和产后多病体弱的凤珍带着未满周岁的陵依住在松林坡的宿舍。那里既冷又潮湿。由于没有育儿经验,陵依长了湿疹,廖冰兄常常是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执笔作画。
1946年春节大年初一,“猫国春秋漫画展”开始在重庆北碚试展。当时复旦大学正在北碚办学,师生看了一致给予好评。“猫国春秋漫画展”取其中的组画《猫国春秋》为整个画展名称。共分五个部分:其中有连环画《鼠贼横行记》、组画《猫国春秋》、单幅的《黉宫灯影录》、《方生未死篇》及连环画《虎王惩贪记》等。
《鼠贼横行记》记录了抗战期间,国民党反动派如何横征暴敛、囤积物资、镇压人民、破坏抗战、掠夺人民胜利果实的诸般罪行。组画《猫国春秋》则以人化的猫、鼠来隐喻反动派中,各种分子既狼狈为奸又互相争夺的丑态。《黉宫灯影录》则直接描写知识分子的苦况,揭露国民党搞白色恐怖的行径。《方生未死篇》以象征的手法,描写新生力量尚未取得彻底胜利,腐朽力量仍作垂死挣扎时期的社会现象。连环画《虎王惩贪记》则揭露国民党所谓惩办贪官污吏的真相。其中有少数几张画如《教授之餐》、《燃血求知》等,几个月前已在“联展”出现过,现在把它们放进一个大系列中展示,更显分量。
展览的成功,连廖冰兄都始料未及,观众排长龙买票进场,甚至有观众带着铺盖半夜三更徒步到重庆露宿购票。根据廖冰兄的回忆:“展出当天,郭沫若就来参观,此后几乎天天都到会场‘坐镇’,翦伯赞虽住在距重庆数十里的歇马场,但也专程来看。”此外,版画家王琦在其回忆录《艺海风云》中记载,当时在重庆的中共领导人邓发、王若飞、秦邦宪以及刚刚出狱的叶挺等人也去参观。
夏衍、田汉和夫人安娥来了,戏剧家魏照风也来了,油画家倪贻德看后予以很高评价,版画家王琦则几乎天天都来。这次展览,甚至让密切注视中国政局的美国人也为之侧目。费正清夫人、美国驻华大使馆文化专员费晓梅参观之后专门请冰兄到大使馆做客。费晓梅曾师从墨西哥著名画家李·维拉。她对冰兄的画赞不绝口,她说:“美国画家的画只能拿来装饰墙壁,像你这样的漫画,在美国是没有的。”
人道精神暖人间
和很多左翼文艺人士一样,在解放战争后期,廖冰兄也是在香港等待新中国的成立。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廖冰兄以“人间画会”的名义发起制作题为“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毛泽东巨像,完成后悬挂于解放后的广州爱群大厦。
1957年,他创作了《打油词画—— 赠教条主义诸公》。但也因此被公开点名批判,迅速被打成“右派”,送到广州白云山省委干部试验农场劳动改造。
有意思的是,这次改造反而让人看到了廖冰兄在漫画之外的又一技能。1961年,当时省委宣传部负责人吴南生、想找人写一个适合青少年看的潮剧。于是就由剧协下放农场劳动的林紫组织一个写作小组。该写作组五人,均是祖籍潮汕的戏剧家和文学家。但五个人因忙于其他工作,迟迟未能交稿。廖冰兄闻讯毛遂自荐。但他半句潮州话都不会讲,居然提出写潮剧本。几个行家告诉冰兄,潮剧是七字一句,并给了他一本潮州话韵的字典。冰兄按着这些格律要求,很快便把第二场文稿写出来了。林紫拿去交给吴南生,吴大加赞赏:“写得很在行,很好,文采好”,随即决定全剧就由冰兄一个人去写。这也就有了潮剧《槟榔》。
1962年后,廖冰兄被分配到广东木偶艺术剧团任美术设计。在那之后,文革期间的廖冰兄同样受到冲击。1978年,声讨“四人帮”的言论铺天盖地,国内文艺界都“有话想说”,素以讽刺批判专长的漫画界也不例外。廖冰兄在读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之后,称其“拯救了我的灵魂”。廖冰兄对以往不断反思,重新执起画笔后创作的第一幅画,就是《自嘲》,意欲“写此自嘲,并嘲与我相类者”。
该画作为廖冰兄的自画像,画中人久被禁锢在瓮之中,瓮虽然破裂,然而画中人却浑然不觉,只是默然发呆、噤若寒蝉。廖冰兄在谈到这幅漫画时,曾轻描淡写地说:“这幅画画得很简单,说的是极左思想禁锢下的人们,即使打破了禁锢身体的东西,在思想上还是心有余悸的。”《自嘲》等作品通过回顾过去而思索或告诫未来。战斗锋芒依旧,济世精神尚存,且多加了一份自省。而在这之后,廖冰兄的创作,居然神奇地又迎来了一次高峰。
廖冰兄骨子里是一位人道主义者,晚年他不画漫画,他仍然关注社会,关怀众生,尤其关心社会上那些弱势群体,对他们念念不忘。但对于自己的生活他却是省之又省,他的书斋“冷巷斋”是用夹板将之隔成三房一厅后,在走廊里截出一段砌上墙隔出来的。4平米的空间只摆得下一张书桌,几个简陋的书架钉上墙,椅子只好摆到门口。广东人称走廊为“冷巷”,“冷巷斋”由此得名。
他家中没有沙发,椅子是他捡来几块木板做成木箱、安上木靠背拼凑起来的。木箱上面坐人,里面还能装书,以求物尽其用。而家中空调也是在风扇用了十多年坏了之后,才勉强买的。开空调时,廖冰兄总爱搬张椅子站上去看电表,看到它一有转动就觉得心疼。所以立下规定:室温低于30℃,家里人数少于10人不许开空调。
就是这么一位对自己相当苛刻的老人,却在2004年,成立廖冰兄人文专项基金,将所得60余万元全部用于慈善事业。2006年7月,也就是廖冰兄逝世前的两个月,他还将名下所有珍贵字画进行义卖,所筹的80余万元全部注入基金会。
“皂白青红神犀妖镜,嬉笑怒骂苦口婆心”——廖冰兄生前最喜欢的、由著名书法家何绍甲写给他的对联,也成了他这一生最真实、精辟的写照。
本版撰文:南方日报记者 郑照魁
策划:张东明 王更辉
统筹:陈志 李平科 李贺 李培
(原标题:廖冰兄 皂白青红神犀妖镜 嬉笑怒骂苦口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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